番外:经年往事

苏展的亲生弟弟苏澈,却有截然不同的感想。

苏澈最害怕的亲人,就是他的爷爷。苏澈最喜欢的亲人,则是远在南方的苏乔。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苏乔,也没有见过苏乔的照片,所以他为这个妹妹赋予了想象。或者说,他喜欢上了自己想象出来的亲戚。

他记事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消磨在了病床上。太寂寞了。他在寂寞中学会了自言自语,和想象中的朋友玩耍,出乎他意料的是,苏乔本人契合了他的假设。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妹妹,漂亮、友好、善于倾听。

那是1998年的春天,苏乔的父母带她回到了祖宅——生意人都有些讲究,苏乔的父亲并不例外。他这次回家,是为了给母亲扫墓、上香、做法事。因缘际会之下,苏乔第一次见到了她的堂兄与堂姐。

其中对她最好的,莫过于苏澈。

某一天,苏澈和苏乔一起玩翻花绳的游戏,玩到一半,苏澈突发心脏病。佣人们冲过来抱起苏澈,家庭医生早已准备就绪,等到人群散开,只有苏乔留在原地。

苏乔扭头,看向母亲:“妈妈,苏澈是怎么了?”

母亲抱起女儿,温柔地回答:“他身体不好。”

苏乔眨巴着眼睛,又问:“苏展和他不一样吗?”

鉴于苏展曾经放狗咬过自己的女儿,母亲对苏展印象极差。她直接说:“苏展啊,可能也有什么遗传病吧。他奶奶就是心脏病去世的。小乔,他奶奶和你奶奶不是一个人。”

苏乔记住了这句话。

当日,苏乔被父母带回了宾馆。待她熟睡之后,她的父亲方才开口:“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。我们得让小乔早睡早起,按时吃饭,坚持锻炼。”

苏乔的母亲听出一丝非同寻常,遂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没事,”他回答,“就是苏澈那孩子,要遭罪了。听说他活不长了。”

他们谈起苏澈,虽有惋惜,也不过是对别人家孩子的品评。

最痛苦的人,莫过于苏澈的生母陈雅。

她曾经问过丈夫几次,她发现,丈夫对苏澈并不上心。他甚至更惦记外面的狐狸精。而且事到如今,陈雅的娘家日渐式微,不再能成为他的助力。他索性摊了牌,挑明了讲:“我对沈柒挺看重,我希望你能跟她和平共处。”

他还说:“托你儿子的福,沈柒已经瞎了。她很可怜,对你构不成威胁。我既亏欠你,也亏欠她,你给我一个机会,让我补偿你们,行吗?”

补偿什么呢?

陈雅通过司机查到了沈柒的住址。她偷偷跑出去一次,远远观望着沈柒的家,她看到了米色的窗帘,光洁的玻璃,阳台晾着属于男人的衣服——或者说,是苏孟元的衣服。衬衫、外套、睡衣,应有尽有。

原来苏孟元经常住在这里。

原来沈柒在享受她偷来的东西。

享受她偷来的东西?

倘若你真的恨过一个人,便会理解陈雅。恨不得生啖其肉,恨不得恢复凌迟,由你亲手操刀,亲手开膛破肚,穷尽一切措施,让她死不瞑目,死得痛苦,死无葬身之地。

光凭陈雅自己,当然无法做到这一点。她需要帮手。

无论是为了她的儿子,儿子将来的财产,还是为了她自己,她都得想一个办法。于是,她找到了苏景山的助理陆沉,那个据说是全公司“人脉最广”的老油条。

陆沉礼貌地规劝她:“夫人,三思而后行。”

陈雅却说:“我买通了沈柒的保姆,给她准备了一些含汞的化妆品。我一定要让她死。陆助理,你知道吧,我们家阿澈只能再活两年……”

陆沉笑了,打断道:“夫人,我只是公司里的一个小办事员。您跟我说这些,我爱莫能助。”

两人说话的间隙,隔壁跑出一个小男孩,约莫七八岁大,长相十分标致。尤其是他的双眼,如星辰一般,特别漂亮。然而陆沉一见到他就拉下了脸:“明明,我不是跟你说了,让你待在隔壁,等我下班吗?”

陆明远抱着一个小火车,又把小火车放在了地上。他原本想告诉父亲,自己组装了一辆小火车,但是父亲正在忙,的确是他做错了。

陆沉瞥了儿子一眼,复又转过了头,继续和陈雅谈话。

趁他不注意,陆明远拉开办公室正门,踏入了这一层楼的走廊。事实上,这是陆沉第一次把儿子带到公司来。今天他和妻子都忙不开,保姆又请了一天假,陆沉迫不得已,只能把儿子放在办公室,中午给他吃食堂的饭菜,晚上再把他送回家。

想到回家,陆沉就头疼。他和妻子的婚姻出现了裂痕,三天一大吵,两天一小吵,离婚是迟早的事,但他工作那么忙,总不能每天都把陆明远养在办公室,怎么办呢?干脆送出国吧。

陆明远尚不知父亲的打算。

他像一个好奇的探险者,穿梭在大厦的走廊中。当他路过某一间会客厅,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,他一回头,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。

正是苏乔。

苏乔年仅六岁,已经学会拐人。她先是给了陆明远一颗糖,然后又自我介绍:“我在等我爸爸,爸爸开会去了。”

所以她需要一个玩伴。

苏乔的母亲也在会客厅。此时此刻,母亲正在看书,发觉女儿拽住一个小男孩,母亲没当一回事,继续看书。

而陆明远站在会客厅中央,谨记着父亲的忠告——千万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。吃了就会被拐走,被扔进矿山里,挖一辈子的黑煤球。

苏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。她仔细地剥开糖纸,把糖掰成两块,一块给陆明远,一块自己吃了。陆明远见状,也吃了糖,又听苏乔问他:“甜吗?”

陆明远点头,说:“甜。”

苏乔又问:“什么口味?”

陆明远道:“草莓。”

苏乔接着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
陆明远闭口不谈。

苏乔觉得他好没趣。但她还是掏出一根绳子,说:“你陪我玩翻花绳吧。”

陆明远摇头:“这是女孩子玩的东西。”

苏乔推了他一下:“女孩子玩的,男孩子就不能玩了吗?你是不是不会玩?你知道吗,你吃了我的糖,就得听我的话。”

陆明远心道今天遇上了恶霸。他仍然固执地不肯玩翻花绳,他甚至将脑袋扭到一边,故意不看苏乔——虽然他清楚她长得挺可爱。他说:“我经常玩汽车模型,还有拼图游戏。我给火车搭轨道,几米长,建在房间里,有这么高。”

他诚实地用手比了一个高度——超过了苏乔的身高。

苏乔仰头看他,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崇拜。

她问:“你一个人建起来的吗?”

陆明远骄傲地点头承认。

可是苏乔喃喃自语:“没有人陪你玩啊。”

陆明远道:“我不需要别人帮忙。我自己就玩得很好。”

苏乔小声说:“嗯嗯,人心两面三刀,有些朋友、有些亲戚还不如没有。”

陆明远所受的语文教育不如苏乔。他问:“什么叫两面三刀?”

苏乔道:“你爸爸不教你成语吗?”

陆明远略显茫然:“成语……老师会教。”

苏乔歪头看他:“你上小学几年级?”

陆明远道:“开学二年级。”

“我,”苏乔指了指自己,“幼儿园大班。”

陆明远不知怎么有些脸红。他坐得离苏乔更远了,远到不像是在和她讲话。苏乔也不介意,莫名其妙地对他敞开心扉:“爸爸妈妈每天都会给我讲睡前故事。你喜欢听故事吗?我给你讲一个吧。”

陆明远复又坐近了一点。

苏乔与他并排,自顾自开口:“有一个男孩子,长得特别好看,是森林里的小王子。他的名字是个谜团,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……”

陆明远提出异议:“王子没有名字吗,这个国家是假的?”

苏乔蹙眉:“不能说他没有名字。他就是不愿意告诉别人。他的王国里有很多小汽车,还有这么高的火车架……”

苏乔一边说话,一边站起来,踮起脚,比了一个高度:“有这么高,都是他一个人搭出来的。没人帮忙,他不需要帮忙。他超级厉害。”

陆明远终于反应过来,苏乔是在说自己。他长这么大从没和这样的女孩子交谈过,他除了有些开心还有些羞耻。他忽然跑到了门口,撂下一句话:“我把火车拿过来,就在我爸的办公室。”

苏乔目送他离开,没有出声,也没有追他。

陆明远走后不到半分钟,苏乔的父亲回来了。父亲面色不善,解下领带摔在了沙发上,又骂了一句:“管理团队的那帮人,净是些两面三刀的东西!每次找我都是谈收购……走吧,我们回家。”

苏乔听话地跟着父母回家了。汽车发动之前,她回头望向身后,只有一栋高耸的大厦立在那里。

陆明远也没有找到她。

当他回到陆沉的办公室,先是被陆沉捉住,好一顿臭骂。陆明远却坚称有人在等他,拿起地上的小火车跑向了会客厅。陆沉一时没拦住,只好跟在儿子的身后,远远望见会客厅空无一人,心里就有了诸多猜测。

陆沉开口问道:“等你的人叫什么名字?”

陆明远答不上来。

陆沉拍了陆明远的脑袋:“我看你是做梦做糊涂了吧。”

陆明远抱着小火车,良久没开口说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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