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2章 番外:公孙篇

沈慎在齐姝对面坐下道:“沈某冒昧,并未备花,也没想过赠公主花。”

他这话委实无礼了些,齐姝身边的宫婢正要出言呵斥,他却继续道:“我知公主今日来游湖,是太皇太妃的意思,沈某一届武夫,也无多少雅性,公主同沈某在一起,委实委屈了些。”

齐姝忙道:“沈将军莫要妄自菲薄,今日是本宫自愿前来的。”

沈慎只是看着齐姝笑:“沈某是个粗人,说话也就不讲究了,公主莫要介怀,沈某有个胞妹,性子同公主相似,沈某看公主同少师闹别扭,也像看自家胞妹一般。沈某虽不知公主和少师之间有何误会,但婚姻大事,不可一时赌气为之。”

齐姝忍着窜上鼻尖的酸意摇头,“本宫不是赌气。”

沈慎浅叹了声:“公主若是真放下了,便不会这般难过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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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夕同游画舫后,齐姝同沈慎关系缓和了不少,但无关风月,对于这样一个和樊长玉相似的人,齐姝倒更像是把他当成了兄长。

安太皇太妃不知这些,见二人关系有进展,倒是极为高兴。

快入秋时,北境又传来急报,大胤皇位易主,一直镇守边境的武安侯回京辅佐幼帝,北厥人觉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几番骚扰锦州附近的大胤百姓,战事一触即发。

齐煜尚年幼,若没有谢征于京中坐镇,朝堂必乱。朝中商议后,先派了平西大将军唐培义领兵前去北境,怀化大将军樊长玉押粮草随后而至。

齐姝和安太皇太妃得了消息,也早早地赶回了宫中。

樊长玉此番去北境是为打仗,自然不能把长宁也带着,长宁听说要和长姐分别一年数载,扒着她的腰哭成了个泪包。

樊长玉同她约好,每隔一月就用海东青给她寄信回来,才把小泪包哄好了。

俞浅浅知道谢征要处理的事物多如牛毛,怕是分不出多少心思照顾长宁,提出把长宁接入宫中,赵大娘也被恩准一同进宫。

樊长玉离京的前两日,长宁还是哭闹得厉害,齐姝得空便也去慈宁宫帮着哄小孩。

偶尔齐煜也在,大抵小孩心性相通些,他总有法子哄好长宁。

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,一双葡萄大眼已肿成了个核桃,揉着眼睛委屈巴巴问:“公孙先生什么时候才回来授课?阿姐走前交代宁娘要好好念书,宁娘要听阿姐的话……”

她说着又开始吸鼻子,乌黑大眼里的泪就跟流不干似的,又开始往外冒,她自己用胖手胡乱抹了抹,看得人心疼。

齐煜说:“公孙先生病了,近日的朝会都是强撑着病体来的,等他病好了,就来崇文殿授课。”

齐姝给长宁擦完泪,捏着绢帕的手倏地一紧,问:“少师病了?”

齐煜点头,说:“先生病了一月有余了,太医去看了都没好。”

从慈宁宫回去的一路,齐姝都在失神,那枯静了许久的心,忽地又有些不得安宁。

一月有余?算起来,正是七夕后病的。

他怎么会病了呢?是那日在江上被江风吹病的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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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后数日,齐姝一得空便去慈宁宫带长宁玩,长宁记性好得很,便是一时半会儿地被齐姝带去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,一回头找不着她,那颗小团子总又是坐在院中的台阶上,藕节似的手肘撑在膝头,胖掌拖着自己的下颚,仰着扎了满头揪揪的脑袋看天。

偶尔看到一只鹰隼飞过,她眼中便亮晶晶的,发现不是海东青后,小脸又黯然了下来。

她甚至极为懂事地都不在人前哭了,只偶尔晨起或是午睡醒来,像是没想起来长姐出征要一年数载才能回来,等记起了,眼中一下子涌出金豆豆,但还不等人发现,她便自己偷偷擦掉了。

齐姝是真心疼这个孩子,将收在自己宫里的各种儿时小玩意全赠给了她。

因为去得勤了,倒也常从太后母子口中听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。

比如北境的战事并不顺利,平西大将军唐培义一路急行军赶往北境,在初战中因太过疲乏一时不慎受了重伤,幸得樊长玉带着援军及时赶到,如今北境局势才稳定了下来,但抵御外敌的重担也一下子全落到了樊长玉身上。

又比如摄政王手段愈发残酷狠佞,在关于北境的各项军需补给上,文武百官是不敢出半点纰漏,就怕摄政王拿他们开涮。

再比如少师又教了齐煜些什么,想出了什么新国策……

虽只有那个人一星半点的消息,但齐姝心中也莫名宽慰了。

摄政王每隔半旬都会抽空在崇文殿见长宁一次,通常这天俞浅浅都会让身边的嬷嬷送长宁过去的,但这日不巧俞浅浅身边的嬷嬷老毛病犯了,腰疼下不得地。

齐姝近日已同长宁玩得极好,便提出送长宁过去。

不知不觉,这皇城竟已又入冬了。

齐姝在殿外等长宁时,一道冷风刮过,她竟觉着寒意彻骨。

拢了拢手中的黄铜绞丝暖壶,她正打算在附近走走,却见一身白衣的公孙鄞和几名官员从汉白玉石阶下方走来,似要去崇文殿议政。

几人瞧见她,皆是揖手道:“见过大长公主。”

后宫不问前朝之事,齐姝便只颔首回礼。

公孙鄞却站在原地没动,对几名同僚道:“诸位先去偏殿等鄞片刻。”

几名朝臣神色各异,但还是应声先去了偏殿。

齐姝捧着手炉,入冬了明明冷得厉害,她手心却忽地出了一层汗。

公孙鄞看向她的目光极为温和平静,他似乎还在病中,气色并不好,人也清瘦了许多,身上却添了几分沉稳:“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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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人缓步走在崇文殿外的小花园里,公孙鄞道:“听闻公主和沈将军好事将近了?”

齐姝捧着暖炉的手一紧,她顿住脚步,美目一片清冷,问:“少师特地唤本宫出来问这个,就为了提前向本宫道声恭喜吗?”

公孙鄞定定看了她几许,那张俊雅温和的面孔上,分明有了难过的情绪,他说:“若是真的,微臣自该向公主道声恭喜的,但微臣还有些话想同公主说。”

他抬脚继续往前,齐姝迟疑片刻后,到底还是迈步跟上了。

今日刮的是西南风,公孙鄞大病未愈,偶尔吸进一口冷风,便止不住地低咳:“百年前,公孙家也曾鼎盛一时,成祖元后,宣帝继后,都是公孙家的姑娘,只是后来到底树大招风,百年前的公孙家,下场比十七年前的戚家还惨些,东宫搜出龙袍,邵阳太子被贬为庶人,公孙家两代皇后自缢于皇宫……公孙家主家一脉,尽数被抄家流放,就连麓原书院‘御书楼’的那块匾,都险些被皇家收回……最后查出来,却只是桩皇子栽赃的冤案。”

公孙鄞说到此处便是苦笑:“天底下哪有这般天衣无缝的栽赃?不过是当年龙椅上那位帝王已容不得公孙家罢了。公孙家的旁支守着麓原书院苟延残喘百年,给族人定下的族规第一条便是‘不得入仕’。”

齐姝怔住。

公孙鄞望着她徐徐道:“当年你来书院的第一天,我便瞧出了你是个姑娘;你在御书楼同我下那局棋时,我才知当初在广陵寺风雨廊亭中的也是你。”

他唇角弯弯,眼中多了几许时过境迁的晦涩:“我心慕那个姑娘,后来才知她是当朝公主。”

多年前她在麓原书院御书楼问出的话,终在今日得到了答案,齐姝却只觉着喉头发哽。

公孙鄞仍旧只是望着她浅笑,只是那笑在稀薄的日光下也多了几许破碎:“我此生不会入仕,又岂敢误她?”

齐姝眼眶已发红,呼吸都隐隐有些发抖,她盯着他:“你如今同本宫说这些,又是何意?”